五章 重逢 (第2/2页)
这一番话说出來。搞得唐氏兄弟大觉尴尬。敢情瞒來逗去的这点事情。早被人家从根子上看穿了。忽听有人大骂道:“燕临渊。你龟儿。少在那里放屁。”
众人顺声音瞧去。只见从街市上走來一群妇女。最前面的却是个圆滚滚、肉墩墩的男孩子。十來岁的年纪。头梳日月双抓髻。额前刘海整齐。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对细眉细眼眯成了线。仿佛发面团上用刀尖按出的细印子。他身上穿得花红柳绿。打扮的像个丫头。正指着燕临渊跳着脚骂:“你有啥子了不起。以为普天下的女子沒你便活不成么。屁。屁屁屁屁屁屁屁屁。”
他一连九个“屁”字。仿佛连珠快炮。骂得燕临渊眉头皱起。只见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拉扯着那胖男孩不住劝阻。后面一个老太太沉声道:“小夕。小男。你们拉什么。放开。让他骂。这种男人。不骂他难道还留着他。”嘴里倒是一口标准的官话。她身边的几位妇女本有想出言劝阻的。听完也都不吭声了。
唐氏兄弟一瞧这伙人。嘴立刻咧得和苦瓜一样。飞身形跳下檐去。左右一拉那胖男孩:“小祖宗。别在这添乱老噻。”“是噻。当街骂人。多不成话。”那胖男孩甩胳膊道:“别拉我。这主意是我出的噻。有本事让他冲着我來。”街市上的百姓听这边吵吵闹闹。孙男弟女老老少少一大堆。以为是闹家务。聚了不少人围观。
常思豪听那胖孩子说“这主意是我出的”。便知是唐家那位宝贝独苗唐根。后面那老太太头戴黑绒珍珠头带。手拄一根九曲八弯鹿筋龙头拐。身子干瘦。满脸皱纹。不怒自威。看衣着倒与陈胜一装扮的死人差不多。想必就是唐太姥姥了。正待下楼与之见礼。却见仆妇两下一分。有人走了出來。眉凝幽色。脸挂泪痕。正是秦梦欢。
她昨夜得知唐根设计诳燕临渊入蜀之事。心中虽有万般思念。却愧于与之相见。因此连夜偷了一条小筏。准备离开九里飞花寨。不想雨夜之中江水暴涨。竹筏操控不易。在江边撞上了一条渔船。身上的黑纱也刮破了。上得岸來。漫无目的地奔走。脚下是湿泥泞水。头顶是暴雨狂风。一路行來。满腔悲苦难言。天明时候好容易走上了大路。反而一头倒在泥地里起不來了。还好遇见唐太姥姥南下的车队。秦美云、秦彩扬都在。见妹子倒伏于路。赶忙将她救起。询问情由之后。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。哪能让她这般就走。因此死活按在车上。给她更衣服药。一同來到了眉山。入了县城。三位妯娌陪着老太太。带着闺女儿子、仆妇人等下车游逛街市。为了让秦梦欢换换心情。也拉上了她。结果正遇上这事。适方才她在人群中望着梦里良人。两眼早已模糊成一片。心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。口唇数度启合。所有的音节却都粘粘腻腻。混作一潭。想要上前相见。有无数顾虑在锚般牵坠。想要就此离开。又被目缆系住了身舟。听唐根上前吵骂。一时血往上涌。这才挺身走了出來。
唐根倒颇能审时度势。立刻沒了声息。
秦梦欢长袖抚摆。向前摇晃两步。只觉艳阳下两楼旗幌明红。道路亮白耀眼。马上人影遥斜。如山阴之暗。脑中空空轰轰。一时不知身在何世、是否人间。
燕临渊瞧见是她。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。刹那仿佛移身在一派青森森的夜色里。那花树之畔的宫墙白壁上。灯光映出的。是一条清泠泠悬在屋梁上的倩影。衣衫垂摆。安静而孤单。
那一夜。
那一夜是永生的暗色。
在那一夜里。夕夕与赴约來迟的自己。阴阳永隔。
而那个绊住自己手脚的调皮小姑娘。此刻又一次站在了马前。她老了。像是被疾雨暴日洗晒经年的残砖旧瓦。灰土土的肤色。惨淡淡的眉眼。淡妆掩不尽憔态。艳阳照不亮深瞳。她的头发似是别人给梳的。钗似乎也是别人给插的。衣服大概也是别人给套上的。每一样都很整齐。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得体。这种不得体就像父母给孩子套上的袜子。再细心也会有些不舒服。可是。她似乎已经意识不到了。
燕临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。觉得她这躯壳也是件不得体的衣衫。有一个挣扎不去的灵魂在里面枯萎着。
长街安静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这二人身上。每个人都瞧得出。他们彼此眼中凝聚着一种别样复杂的感情。有陌生。有熟悉。有深爱。有抗拒。有怨恨。有怜惜。有挣扎。有恐惧。有愤怒。有犹疑。有肝肠寸断。有死心踏地。
秦梦欢在袖中不住捏捋着自己打颤的手指。讨好而又力不从心地作出一丝笑容。观望着。说道:“燕郎……好久不见。”